科沃中文网 > 国语文学史 > 第二章 漢朝的平民文學

第二章 漢朝的平民文學

科沃中文网 www.kozw.com,最快更新国语文学史 !

    因為中國政府用科舉來推行古文是漢武帝時方才嚴格規定的,故我們就從這個時代講起。中國的古體文學到漢武帝時方才可以說是規模大定。司馬遷的《史記》為後代散文的正宗;司馬相如等的辭賦,上承《楚辭》,下開無數賦家,枚乘、李陵、蘇武等的詩歌,上承《三百篇》,下開無數詩家。故我們可以說古體文學的規模從此大定。

    但司馬遷、司馬相如、枚乘一班人規定的只是那廟堂的文學與貴族的文學。廟堂的文學之外,還有田野的文學,貴族文學之外,還有平民的文學,我且引司馬遷的外孫楊惲的話一段來說明當日這種民間文學的存在:

    ……田家作苦;歲時伏臘;烹羊炰羔;鬥酒自勞。家本秦也,能為秦聲。婦,趙女也,雅善鼓瑟。奴婢歌者數人。酒後耳熱,仰天捬缶而呼烏烏。其歌曰:

    田彼南山,蕪穢不治。

    種一頃豆,落而為萁。

    人生行樂耳!須富貴何時!

    是日也,拂衣而喜,奮袖低卬,頓足起舞。

    這裡面寫的環境,是和那廟堂文學不相宜的。這種環境裡產生的文學自然是民間的白話文學。那無數的小百姓的喜怒悲歡,決不是那《子虛》、《上林》的文體達得出的。他們到了“酒後耳熱,仰天叩缶,拂衣而喜,頓足起舞”的時候,自然會有白話文學出來。還有癡男怨女的歡腸熱淚,征夫棄婦的生離死別,刀兵苛政的痛苦煎熬,都是產生平民文學的爺娘。廟堂的文學可以取功名富貴,但達不出小百姓的悲歡哀怨;不但不能引出小百姓的一滴眼淚,竟不能引起普通人的開口一笑。因此,廟堂的文學儘管時髦,儘管勝利,終究沒有“生氣”,終究沒有“人的意味”。二千年的文學史上,所以能有一點生氣,所以能有一點人味,全靠有那無數小百姓和那無數小百姓的代表平民文學在那裡打一點底子。

    和楊惲同時的,有一個王褒,是司馬相如的同鄉。王褒是宣帝時做廟堂文學的好手。但是他要想做一點帶著人味的文學,就不能不做白話了。他有一篇《僮約》(最好是用《續古文苑本)),是一篇很滑稽的文字。我摘抄如下:

    蜀郡王子淵以事到湔,止寡婦楊惠舍。惠有夫時奴,名便了。子淵倩奴行酤酒,便了拽大杖上夫塚巔曰,“大夫買便了時,但要守家,不要為他人男子酤酒。”子淵大怒曰,“奴寧欲賣耶?”惠曰:“奴大忤人,人無欲者。”子淵即決買券云云。奴復曰,“欲使皆上券;不上券,便了不能為也。“子淵曰:“諾”。

    這是這篇文章的題目。這個題目便不能用王褒《聖主得賢臣頌》的文體來做了。券文如下:

    神爵三年(西曆前59)正月十五日,資中男子王子淵從成都安志里女子楊惠買亡夫時戶下髯奴便了,決賈萬五千。奴當從百役使,不得有二言:晨起早掃,食了洗滌;居當穿臼縛帚,裁盂鑿鬥;……織履作粗,黏雀張烏,結網捕魚,繳雁彈鳧,登山射鹿,入水捕龜。……舍中有客,提壺行酤,汲水作餔,滌杯整案,園中拔蒜,斷蘇切脯。……已而蓋藏,關門塞竇;喂豬縱犬,勿與鄰里爭鬥。奴但當飯豆飲水,不得嗜酒。欲飲美酒,唯得染唇漬口,不得傾盂覆斗。不得辰出夜入,交關伴偶。舍後有樹,當裁作船,上至江州下到湔:……往來都洛,當為婦女求脂澤,販於小市,歸都擔枲,轉出旁蹉,牽犬販鵝,武都買茶,楊氏擔荷(楊氏,池名,出荷)。……持斧入山,斷輮裁轅;若有餘殘,當作俎几木屐彘盤。……日暮欲歸,當送乾薪兩三束。……奴老力索,種莞織席;事訖休息,當舂一石。夜半無事,浣衣當白。……奴不得有奸私,事事當關白。奴不聽教,當笞一頁。

    讀券文適訖,詞窮詐索,仡仡叩頭,兩手自搏,目淚下落,鼻涕長一尺。“審如王大夫言,不如早歸黃土陌,丘蚓鑽額。早知當爾,為王大夫酤酒,真不敢作惡。”

    這篇文章所以能使人開口一笑,全靠他把廟堂文學的架子完全收了,故能做出“目淚下落,鼻涕長一尺”的平民文學。

    但是漢朝的白話文學的最重要部分還是那些無名詩人的詩歌(參看丁福保編印的《全漢詩》卷三卷四)。我們的時間有限,不能多舉例,只能舉一些最有文學價值的作品。我先引一首:

    上山採蘼蕪,下山逢故夫。長跪問故夫:“新人復何如?”“新人雖言好,未若故人姝。顏色類相似,手爪不相如。新人從門入,故人從閣去。新人工織縑,故人工織素;織縑日一匹,織素五丈餘。將縑來比素,新人不如故。”

    這一首詩,用八十個字寫出一家夫婦三口的情形;寫的是那棄婦從山上下來碰著他的故夫幾分鐘的談話,但是那一家三個人的性情與歷史都寫出了。這真正是絕妙的文學手腕。我再舉一首詩,也是無名的:

    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道逢鄉里人,“家中有阿誰?”“遙看是君家,松柏塚累累;兔從狗竇入,雉從梁上飛。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烹穀持作飯,采葵持作羹。羹飯一時熟,不知貽阿誰。出門東向望,淚落沾我衣。

    這真是感人的平民文學。

    漢朝的“樂府”裡,有許多絕好的白話文學。有許多長短句的歌行,更能感人。我且引《孤兒行》作一個代表:

    孤兒生,孤子遇生,命獨當苦。父母在時,乘堅車,駕駟馬。父母已去,兄嫂令我行賈。南到九江,東到齊與魯。臘月來歸,不敢自言苦。頭多虮虱,面目多塵。大兄官辦飯,大嫂言視馬。上高堂行取殿,下堂孤兒淚下如雨。使我朝行汲,暮得水來歸,手為錯,足下無菲。愴愴履霜,中多蒺藜;拔斷蒺藜腸肉中,愴欲悲。淚下渫渫,清涕累累。冬無複襦,夏無單衣。居生不樂,不如早去,下從地下黃泉。春氣動,草萌芽,三月蠶桑,六月收瓜。將是瓜車,來到還家。瓜車反覆,助我者少,啖瓜者多。“願還我蒂!兄與嫂嚴,獨且急歸,當興校計。”

    亂曰:裡中一何譊譊!願欲寄尺書,將與地下父母:兄姨難與久居。

    這種悲哀的文學,雖是非常樸素,但因為非常真實,故是田野文學中的無上上品。

    還有《陌上桑》一首,也是漢朝民間文學中的佳作。後來有許多詩人做此題,極力模仿,總沒有一首比得上原作的。這首詩的前一段寫羅敷出去採桑,接著寫羅敷的美麗:

    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羅敷喜蠶桑,採桑城南隅。青絲為籠系,桂枝為籠鉤。頭上倭墮髻,耳中明月珠;緗綺為下裙,紫綺為上襦。行者見羅敷,下擔捋髭須。少年見羅數,脫帽著帩頭。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來歸相怨怒,但坐觀羅敷。

    這種天真爛縵的寫法,決不是曹植一班人所能模仿的。下文寫一位過路的官人要調戲羅敷,他作謝絕的回答:

    使君從南來,五馬立踟躕。使君遺吏往,問是“誰家姝”?“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羅敷年幾何?”“二十尚不足,十五頗有餘。”使君謝羅數:“寧可共載不?”羅敷前致辭:“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

    底下段完全描寫他的丈夫:

    東方千余騎,夫婿居上頭。何用識夫婿?白馬從驪駒;青絲系馬尾,黃金絡馬頭;腰中鹿盧劍,可值千萬餘。十五府小史,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專城居。為人潔白晰,鬑鬑頗有須。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趨。坐中數千人,皆言夫婿殊。

    這也是天真爛縵的寫法,並不是尊重名教的理學先生的寫法。

    漢朝民間文學的最大傑作自然是《孔雀東南飛》一篇。這一篇寫的是漢末廬江小吏焦仲卿夫妻的悲劇,凡三百五十三句,一千七百六十五個字,乃是中國文學史上一首最偉大的詩。原文雖長,不能不全引分段作例。

    前一段寫婆媳不能相安,婆婆要趕去媳婦:

    孔雀東南飛,五裡一裴回。————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十七為君婦,心中常苦悲。君既為府吏,守節情不移。賤妾留空房,相見常日稀。雞鳴入機織,夜夜不得息。三日斷五匹,大人故嫌遲。非為織作遲,君家婦難為!妾不堪驅使,徒留無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時相遺歸。

    次寫兒子來說情,婆婆不答應:

    府吏得聞之,堂上啟阿母:“兒已薄祿相,幸復得此婦。結髮同枕席,黃泉共為友。共事二三年,始爾未為久,女行無偏斜,何意致不厚?”阿母謂府吏:“何乃太區區!此婦無禮節,舉動自專由。吾意久懷忿,汝豈得自由!東家有賢女,自名秦羅敷。可憐體無比,阿母為汝求。便可速遣之,遣去慎莫留!”

    府吏長跪告,伏惟啟阿母:“今若遣此婦,終老不復娶!”阿母得聞之,槌床便大怒:“小子無所畏,何敢助婦語!吾已失恩義,會不相從許!”————這種描寫法很好,到今日仍可適用。

    次寫兩口子作商量:

    府吏默無聲,再拜還入戶。舉言謂新婦,嗯咽不能語:“我自不驅卿,逼迫有阿母。卿但暫還家;吾今且報府。不久當歸還,還必相迎取。以此下心意,慎勿違我語!”

    新婦謂府吏:“勿復重紛紜!往昔初陽歲,謝家來貴門。奉事循公姥,進止敢自專?晝夜勤作息,伶俜縈苦辛。謂言無罪過,供養卒大恩。仍更被驅遣,何言復來還!妾有繡腰襦,葳蕤自生光。紅羅復鬥帳,四角垂香囊;箱簾六七十,綠碧青絲繩。物物各自異,種種在其中。人賤物亦鄙,不足迎後人。留待作遺施,於今無會因。時時為安慰,久久莫相忘。”

    次寫蘭芝和她婆婆告別:

    雞鳴外欲曙,新婦起嚴妝。著我繡夾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躡絲履,頭上玳瑁光。腰若流紈素,耳著明月璫。指如削蔥根,口如含珠丹。纖纖作細步,精妙世無雙。上堂拜阿母,母聽去不止。“昔作女兒時,生小出野裡,本自無教訓,兼愧貴家子。受母錢帛多,不堪母驅使。今日還家去,念母勞家裡。”卻與小姑別,淚落連珠子:“新婦初來時,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驅遣,小姑如我長。勤心養公姥,好自相扶將。初七及下九,嬉戲莫相忘。”出門登車去,涕落百餘行。

    次寫兩口子互相告別:

    府吏馬在前,新婦車在後,隱隱何甸甸,俱會大道口。下馬入車中,低頭共耳語:“暫不相隔卿!且暫還家去,吾今且赴府。不久當還歸,誓天不相負。”新婦謂府吏:“感君區區懷。君既若見錄,不久望君來。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紉如竺,磐石無轉移。我有親父兄,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逆以煎我懷。”舉手長勞勞,二情同依依。

    次寫蘭芝回到母家:

    入門上家堂,進退無顏儀。阿母大拊掌,“不圖子自歸!十三教汝織,十四能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知禮儀,十七遺汝嫁,謂言無誓違。汝今無罪過,不迎而自歸?”“蘭芝慚阿母,兒實無罪過。”阿母大悲摧。

    次寫縣令家來說媒:

    還家十余日,縣令遣媒來。云:“有第三郎,窈窕世無雙,年始十八九,便言多令才。”阿母謂阿女:“汝可去應之。”阿女含淚答:“蘭芝初還時,府吏見叮嚀,結誓不別離。今日違情義,恐此事非奇。自可斷來信,徐徐更謂之。”阿母白媒人:“貧賤有此女,始適還家門,不堪吏人婦,豈合令郎君?幸可廣問訊,不得便相許。”

    次寫郡太守遣丞來說媒,阿兄貪圖富貴,逼著蘭芝答應了:

    媒人去數日,尋遣丞請還,說“有蘭家女,承籍有宦官。”云“有第五郎,嬌逸未有婚。”遣丞為媒人,主簿通語言。“直說太守家,有此令郎君,既欲結大義,故遣來貴門。”河母謝媒人:“女子先有誓,老姥豈敢言?”

    阿兄得聞之,悵然心中煩,舉言謂阿妹:“作計何不量!先嫁得府吏,後嫁得郎君,否泰如天地,足以榮汝身。不嫁義郎體,其往欲何云!”蘭芝仰頭答:“理實如兄言。謝家事夫婿,中道還兄門,處分適兄意,那得自任專。雖與府吏要,渠會永無緣,登即相許和,便可作婚姻。”

    次寫媒人去後一段情形,甚有趣:

    媒人下床去,諾諾復爾爾。還部白府君:“下官奉使命,言談大有緣。”府君得聞之,心中大歡喜。視曆復開書,便利此月內,六合正相應,良吉三十日。“今已二十七,卿可去成婚。”

    交語速裝束,絡繹如浮雲。青雀白鵠舫,四角龍子幡,婀娜隨風轉。金車玉作輪,躑躅青驄馬,流蘇金縷鞍。賫錢三百萬,皆用青絲穿。雜彩三百匹,交廣市鮭珍。從人四五百,鬱鬱登郡門。

    這一段寫得非常熱鬧,底下便是悲劇了。先寫蘭芝的悲哀:

    阿母謂阿女:“適得府君書,明日來迎汝,何不作衣裳?莫令事不舉!”阿女默無聲,手巾掩口啼,淚落便如瀉。移我琉璃榻,出置前窗下。左手持刀尺,右手持綾羅;朝成繡夾裙,晚成單羅衫。晻晻日欲暝,愁思出門啼。

    次寫仲卿途中相會,“生人作死別”:

    府吏聞此變,因求假暫歸。未至二三里,摧藏馬悲哀。新婦識馬聲,躡履相逢迎。悵然遙相望,知是故人來。舉手拍馬鞍,嗟歎使心傷。“自君別我後,人事不可量。果不如先願,又非君所詳。我有親父母,逼迫兼弟兄。以我應他人,君還何所望!”府吏謂新婦:“賀卿得高遷!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葦一時紉,便作旦夕間;卿當日勝貴,吾獨向黃泉。”新婦謂府吏:“何意出此言!同是被逼迫,君爾妾亦然。黃泉下相見,勿違今日言!”執手分道去,各各還家門,生人作死別,恨恨那可論!念與世間辭,千萬不復全。

    次寫仲卿和他母親作死別:

    府吏還家去,上堂拜阿母:“今日大風寒,寒風摧樹木,嚴霜結庭蘭。兒今日冥冥,令母在後單。故作不良計,勿復怨鬼神!命如南山石,四體康且直。”阿母得聞之,零淚應聲落:“汝是大家子,任宦於台閣。慎勿為婦死,貴賤情何薄!東家有賢女,窈窕豔城郭。阿母為汝求,便復在旦夕。”

    次寫蘭芝成禮之夜投水死了,仲卿也在樹上吊死了:

    府吏再拜還,長歎空房中,作計乃爾立。轉頭向戶裡,漸見愁煎迫,其日牛馬嘶,新婦入青廬。奄奄黃昏後,寂寂人定初。“我命絕今日,魂去屍長留。”攪裙脫絲履,舉身赴青池。府吏聞此事,心知長別離,徘徊庭樹下,自掛東南枝。

    末段說:

    兩家求合葬,合葬華山傍。東西植松柏,左右種梧桐。枝枝相覆蓋,葉葉相交通。中有雙飛鳥,自名為鴛鴦,仰頭相向鳴,夜夜達五更。行人駐足聽,寡婦起彷徨。多謝後世人,戒之慎勿忘!

    我想有些人看了我選的這些材料,一定要說:“這些詩都是《古詩源》、《古詩錄》裡收入的,可不是古文的文學嗎?為什麼你用他們來做白話文學的例呢?”對於這些人,我也沒有閒工夫去同他們辨論,我且引一兩首真正古文文學給他們看看:

    后皇嘉壇,立玄黃服。物發冀州,兆蒙祉福。沇沇四塞,徦狄合處。經營萬億,咸遂厥宇。(《漢郊祀歌》)

    天地並況,惟予有慕。爰熙紫壇,思求厥路。恭承禋祀,縕豫為紛。黼繡周張,承神至尊。(同上)

    認清了這種“地道”的廟堂文學,便自然會承認《孤兒行》、《孔雀東南飛》一類的詩是白話的平民文學了。

    參考

    古詩十九首《隴西行》

    《箜篌引》《東門行》

    《江南可採蓮》《婦病行》

    《豔歌行》《相逢行》

    桓帝時童謠(“小麥青青大麥枯”,又“城上烏,尾畢逋”)

    王充《論衡·自記》篇說他曾作《譏俗節文》十二篇,“冀俗人觀書而自覺,故直露其文,集以俗言。”他這書是用白話做的第一部了。可惜此書不傳於後。